番外8、[白月光](1)
【思远说】
我看到她的时候,她正骑着机车出社区。
八月底的早晨,路上车水马龙,天气依旧炎热,骑车人都是全副武装,她也不例外。
她戴着一个深蓝色的安全帽,也许是觉得热,束带并没有系在下巴上,头盔只是象征性地戴在脑袋上,似乎是起着遮阳的作用。
这样很危险,我心里替她担心。
她戴着一副大太阳镜,手臂上披着防晒披肩,一只大包搁在车子底座里,拎手绕在车把手上,最后又握在她手里。
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T恤,浅蓝色的牛仔中裤,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坡跟凉鞋。挤在密密麻麻的车阵中、自行车中,小小的一个人,一点儿也不起眼,但是我却能轻易地认出她。
她住的社区门口有个早点摊,她似乎很喜欢在那里买早点,人还是骑在电动车上,把钱递给老板,拿过两个包子,一袋豆浆,她把包子丢在车里,用牙咬破豆浆袋,插进吸管,一边骑着车,一边吸着豆浆,就晃晃悠悠地骑远了。
我坐在车里看着她,心里叹气,她还是那么心急,晚喝一会儿豆浆又会怎样?她难道不知道,这样单手骑车,会很危险么?万一摔跤了,怎么办?
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,我才对司机说:「开车吧。」
自从A.R.开始筹备进军国内,我已经回国几次。
每次回国,我都会去看她几次,离得远远的,偷偷地看。
我不敢与她见面,虽然当初计画在国内开A.R.旗舰店时,我曾经有想过做些什么,可直到我见到她,我才发现,我还是不想去打扰她的生活。
她现在过得很好,健康、快乐、积极,无忧无虑,每次看到她,都会发现她脸上漾着笑,这正是我想见到的,离开我,她会过得很好,然后认识一个好男人,幸福地生活下去。
如果那个男人辜负了她,我不会原谅他的。
因为,陈桔,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,她值得一份最美好的感情,而我,却没有资格给予。
来到公司,沈知已经在等我,他对我说行李已经备妥,我们马上就启程去400公里外的一个城市出差。
A.R.在H市的旗舰店计画在国庆时开幕,与此同时,我们还要做国内许多城市的市场调研,与一些经销商、商场面谈,争取打开全国市场
A.R.是我和我的团队的心血,虽然它还很年轻,但是它是我的品牌,我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将它发展壮大。
我也许只是想证明,证明给那些曾经质疑我的人看,虽然我没有双臂,但我一样可以把这件事做好。
陈桔说过,这是我脑子里的东西,只有我能做到。
与我的身体无关。
沈知是我的助理,说得更确切些,他是我工作上兼生活上的助手。
认识他的时候,我24岁,他22岁,来到意大利只有大半年,还在读语言。
他拿着全额奖学金在米兰留学,学时尚与纺织设计专业,但是,他需要自己负担生活费。意大利的生活成本不低,他家境普通,只能靠偷偷地打几份工维持生活,但是他意大利语还未过关,只能在中国人开的餐厅洗碗送外卖,工资很低,工作时间却长,於是,他每天只能睡4个小时,才能勉强跟上学习。
他是看了我妈妈在网上发布的招聘启事来面试的。
当时,我决定找个房子单独住,妈妈不放心,问我愿不愿意找一个中国留学生一起合住,这样子,他可以在生活上帮我一下。我同意了。
於是,我见到了沈知。
那时的沈知瘦得像一只猴子,挺高的一个小伙子,体重还不到120斤。
他精神很萎靡,两个黑眼圈覆在脸上,害我以为他是在吸毒。
我只随便地问了他几句话,就想把他打发了,看得出,他很失望,走到门口时,又转过身来,冲疑着说:「那个……其实……我可以不要报酬,只需要给我一张床就行了。」
妈妈发的招聘启事是这样的:
招中国大陆籍助理一名,要求男性,年龄在20岁至25岁之间,美术类专业优先考虑;
工作内容:做家务、做饭,因招聘人身体不便,要求应聘者与招聘者同住。
报酬:XX欧元/月,每周休息一天,免费提供公寓单间住房,包晚餐、水电。
沈知是冲着那个单间来的,意大利租房挺贵,后来我才知道,他为了省钱,晚上就睡在东家老板的仓库里,已经睡了大半年。
我看着他的眼睛,把他叫了回来,重新请他坐下。
之前,我已经见过了好几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,在看到我的身体情况后,他们都很惊讶。只有沈知,从头到尾,他都很平静,眼睛也是坦然地注视着我,没有躲避。
我问他:「你是不是Gay?」
他吓了一跳,连忙摇头:「不是。」
我问:「你会做饭吗?」
他点头:「会,我一直在中餐馆打工,还学了不少手艺,以前在老家,我也会做饭。只是我是湖南人,做的菜有些辣,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。」
我笑:「那也许就要请你少放一点辣椒了,我吃得比较清淡。」
听到我的话,他有些楞。
我告诉他,其实我会做家务,就是不会做饭,找个男孩子与我同住,只是为了帮我做个饭,搞卫生什么的,可以两个人一起做。
他一直都傻呆呆地听,那时候的沈知,真的很单纯。
然后,我对他说:「还有,我没有手臂,有些事自己可能做不了,需要你搭把手,有时,我可能会请你和我一起出去,到时,甚至需要你帮我上厕所,这个,你愿意吗?」
他并没有思考,立刻就点了点头:「这都是小事儿,没有问题。」
有时候,缘分就是这么奇妙,我对他笑:「好,那你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?」
他眨眨眼:「我被录用了?」
「是的,欢迎你成为我的室友。我叫叶思远,你叫我思远就行。」
他也咧开嘴笑了起来,摸摸脑袋,说:「你叫我沈知,小沈,都可以,我,我今晚就可以搬过来。」
然后,我就有了一个新室友,后来又成为了我的工作伙伴之一。
我与沈知坐着司机的车去了外地,这次洽谈很成功,经过了这么多年,我与沈知已经配合得相当默契,无论是工作上,还是生活上,都是如此。
有一句话,形容一个人很贴心,会说他是我的左膀右臂,与我不可分离。
这句话用在我身上才最合适,这四年多,沈知真正成为了我的左膀右臂。
回H市的时候,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,我看到了一个路标,指示着前方出口——铃铛镇。
脑子里立刻闪过那个人的身影。。
我问司机:「铃铛镇,离铃铛山近不近?」
司机是H市人,他点头说:「叶先生你还知道铃铛山呀,铃铛山就是在铃铛镇上,你去那里玩过吗?」
我没有回答他,只是问沈知:「明天,我们有行程吗?」
沈知说:「没有。」
「那我们去铃铛镇吧。」我靠在椅背上,轻轻地说:「很久没去那里了,想去看看。」
我们在铃铛镇找了间宾馆住下,第二天早上,沈知陪着我进了山。
司机来过许多次,说老胳膊老腿了,不愿意爬山。
不是旅游旺季,山里人并不多,我与沈知坐着缆车上车,然后,我沿着那条山道,拾级而上。
沈知什么都没有问我,他不是个多嘴的人。
与陈桔的事,我没有与任何人说过。
那是珍藏在我心里的秘密,永远的秘密。
在意大利的时候,身边也曾出现过对我表示好感的女孩,可是,我全部拒绝。
很多人会觉得好奇,叶思远身体残疾得那么厉害,有女孩主动追求他,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?
我从不会回答他们的疑问,因为,没有必要。
当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人,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。
我与沈知走得都挺快,两个小时后,我们已经到了铃铛峰下。。
他看到了那个指示牌——距铃铛山峰顶——铃铛峰,还有59米。
「思远,快到顶了!」
在公司里,或在客户面前,他叫我「叶先生」,单独相处时,他一直都叫我「思远」。
沈知兴冲冲地要往前走,我叫住了他:「别去了,我们回去吧。」
「为什么?」他扭头问我,「都已经走到这了。」
我告诉他:「上峰顶的路,我上不去的,是个天梯。」
他皱起眉来,问:「你以前来过?」
我点头。
「上次就没上去?」
我怔了一下,摇了摇头:「上次,上去了。」
他笑起来:「上次上的去,这次也上的去。」
说着,他就转身往前跑去。
我没有叫他,心想他看到那条路,就会明白了。
没想到,他很快就跑了回来,乐得哈哈大笑,还朝我招手:「思远,你快来!快来!」
我觉得奇怪,还是抬脚向他走去。
转过一个弯,我平静地往那段天梯看,天梯还是如当年一样,那一次,我拼了命才爬上去,现在,那样疯狂的事,我不会再做了。
「怎么了?」我问沈知,这段路一目了然的难走,我不明白他把我叫来干什么。
沈知笑嘻嘻地指着远处给我看:「你看那里。」
我仔细看,觉得豁然开朗。
原来,不知什么时候,在距离天梯几十米远的地方,修建了一条普通的石阶路,一样可以登上峰顶。
「走吧,我就说你上的去。」沈知搭着我的肩,兴致高昂地与我并肩向那里走去。
我心里突然觉得害怕。
铃铛峰,我本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登上,没想到,它已近在眼前。
这峰顶留着我与她的记忆,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,我不知我会看到些什么,但我确定,我一定会看到些什么。
我了解她,正如了解我自己。
在峰顶徜徉片刻后,我走向那块印着1328米的石头,沈知好奇地打量着一切,我却已经不由自主地移步到边上那块更大的石头处。
石头上依旧被刻得乱七八糟,我没有多看,只是望向石头右下角。
一冲眼,我就见到了那个印记——思远&小桔到此一游。
外面有歪歪扭扭的爱心框。
不止一个。
我蹲下身,仔细地看,一共有六个框,一样的歪歪扭扭,一样的深浅不一。
那个傻瓜,居然来了六次。
我四处搜寻,看到一个尖尖的小石头,然后就席地坐下。
沈知惊讶地说:「思远,你干吗?」
我没理他,只是脱了鞋子,右脚夹起那小石子,抬起后移到了石头上。
想了想,我脚下用力,就在那些爱心框外,刻下了一个更大的爱心框。
原来在石头上刻字不是那么简单的,我很用力,一下一下用力地刻,发现自己刻出的爱心和她一样,歪歪扭扭,深浅不一。
沈知站在我身边,默不作声。他一定看到了石头上的字,他一定在猜,这个「小桔」是谁。
与Arancione Ragazza,是不是有关系?
刻完了,右脚在左裤腿上蹭了蹭,穿上鞋,我站起来。
回头对沈知说:「走吧,下山。」
沈知指着那个框:「要是被她发现了怎么办?」
「就当,是个孩子的恶作剧吧。」
我笑了一下,就往石阶走去。
几天后,我回了意大利。
28岁生日那天,如往年一样,我没有与家人一起过。
爸爸妈妈不会勉强我,这个日子对我来说,实在不美好,尤其是五年前,生日后的第二天发生的事,那真的,是我一辈子的恶梦。
沈知晚上有事,下班后,我一个人回家。
算算时间,在中国,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。
我没有脱下西服,先打开了笔记型电脑。
登陆QQ,望向那个头像,我突然呆住了。
她改了签名——有个人说,他会陪我等你回来,直到期满。
那个期限,是她单方面定下的,我知道时间,还有10天。
叶思远——你收到生日礼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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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8、[白月光](2)
【沈知说】
我并不知道,这一天,是思远的生日。
与他认识了许多年,我从没见他过过生日,哪怕是与他的父母、弟弟一同吃饭,也没听他们说起过。
我本来以为他们家的人不太在意这个,可是思炎过14岁生日时,思远叫了我一同去吃饭,我才发现,他们家给思炎过的生日,蛋糕、礼物、Party……与别人家没有两样。
我悄悄地朝思远看,他正坐在庄阿姨身边,陪着她低声说话,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。
思炎的朋友来了许多,男男女女,都是年轻的孩子,什么肤色的都有,有几个小姑娘注意到了思远的特别,她们胆子也大,拉过思炎就让他给介绍。
思炎也不扭捏,他带着那些女孩走到思远身边,大大方方地说:「这是我哥哥,叶思远,他是个服装设计师。」
思远站在她们面前,友善地微笑,他的空衣袖垂在身侧,女孩子们全都红了脸,估计怎么也想不出来,这样子的一个人,怎么还会是个设计师。
Party结束,我和思远回家。开着车,我向着身边沉默的男人说出了自己的疑问:「话说,怎么从没见你过过生日?」
他一直没回答,我觉得这气氛挺尴尬的,就打了个哈哈,想要转换话题。
他突然开了口,语气很淡:「一个人,没什么好过的。」
我很奇怪:「怎么是一个人呢?你家里人都在啊,我不是也在么。」
他转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落寞,只是一瞬间,他又笑了起来:「那下回我生日时,叫你一起喝酒。」
「好啊。」我说。
说回这一天,晚上,我的老同学叫我去聚会,我喝得有些多,回家时脚步都打了飘。
打开门,客厅里漆黑一片,我以为思远已经回了房,不以为意地就开了灯。
灯光亮起,我才发现,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飘窗窗台上,脚边摆着一瓶酒,地上还有一些空的易开罐。
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进门,只是抬着头,看着窗外的夜空。
夜已经深了。
我走到他身边,也学着他的样子向外看,墨色的天际悬着一圆冷月,中秋节过去已有几天,月亮并不圆,光影皎洁,疏淡地披在窗边人的身上。
思远只穿着一件浅色衬衫,领口微微敞开,下摆也是随意地悬在西裤外,两截空袖子晃晃悠悠地垂在窗台下,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,面无表情地发着呆。
我看了他一会儿,终於叫了他:「思远。」
他没理我,我又喊:「喂,思远,你怎么了?」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良久,他终於回头看我,浅浅的月光下,他的眼中甚至有了一层雾气,脸颊因为喝了酒而有些泛红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叶思远,平时他很少喝酒,更不会显露出酒后的醉态。
但是这一晚,我明显地感受到他的不同,我知道,他有心事。
「你怎么啦?」我的头还是有点痛,干脆就在飘窗边席地而坐,挨个拎了拎地上的啤酒罐,发现还有几罐没开封。
「一起喝酒吧。」思远突然笑起来,他注视着我,语声清晰,「今天是我生日。」
我愣住了,默默地拉开了一罐啤酒,仰着脖子就喝了一半,我继续看着他,他又望向了窗外,眼中似乎只剩下了那抹月光。
我一直都知道,他的心里有一个人。
只是他将她藏了起来,从来不提。
几天后,我与思远商量A.R.国内旗舰店的开张事宜,他并不是非去不可的,我就问他的意见,如果他要去,就得定机票了。
思远想了很久,叫我定了9月24号的机票。
「那么早就去?」我问。
「嗯。」他只是点头,没有多说。
回国后,一天晚上,思远突然对我说,他要一个人出去走走。
我有些担心:「我叫司机备车吧,你要去哪里?」
他拒绝了,我想陪他一起去,他说不用,叫我放心。
我知道他对H市很熟悉,他曾经在这里读了三年书,肯定有许多朋友、同学要见,他不要我陪也很正常。
他出去得很早。
我不放心,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刘一峰,这些天他也在H市,正为旗舰店开张而忙碌,我问他知不知道思远会去哪里。
刘一峰想了一会儿,对我说:「他总有些想见的人的,沈知,你别担心。」
刘一峰与思远有将近十年的交情,他们互相了解,刘一峰如此说,我终於放了心,一个人在酒店房间上起网,还点了宵夜吃。
我与思远住的是一间套房,一人一个卧室,思远身体不方便,与他外出,他不会自己单住。
我一直等他回来,结果等过了淩晨12点,他都没回来。
我给他打电话,他没有接,这下子,我真的着急了。
在米兰时,庄阿姨不止一次地和我说,叫我多照顾一下思远。虽然我知道思远在生活上基本能自理,但有时候,他还是需要我的説明。
庄阿姨说,思远曾经遭遇过抢劫,因为他没有双臂,遇到袭击时几乎没有反抗能力,於是就叮嘱我出门在外,尽量与他一同外出。
可是现在,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我穿起外套,准备出门找他,匆匆走到电梯间,「叮」的一声,电梯停在了这个楼层。
电梯门缓缓打开,我吓了一跳,一眼就见到了思远。
他疲惫地靠在电梯壁上,神情麻木,双眼直直地不知望着哪里,看到我后,他迅速地恢复了神态,很冷静地问我:「这么晚了,你要去哪里?」
「去找你啊。」我皱眉,「都1点了,你到哪里去啦?」
「和你说了不用担心,我只是去走走。」他走出电梯,与我并肩回房。
我叹了口气,觉得这几个月来,他奇怪了许多。。
到了房间,思远换了拖鞋,抬脚打开了小冰箱的门,他弯下腰看了看,突然对我说:「沈知,楼下有便利店,你帮我去买点酒吧。」
「?」我疑惑地看着他。
他扭头对着我淡淡一笑,还耸了耸肩:「抱歉,我也想买上来的,但是不好拿。」
「……」我又一次穿上外套,准备出门,「你要喝什么?」
「随便吧。」
他已经往卧室走去了,脊背如往常一样挺得笔直,但是我总觉得,他不对劲。
晚上,思远喝醉了。
是真的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