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天, 晏少昰从廿一那儿听了信,半天没能捏拢五官。他长飞入鬓的眉愣生生皱短了一截,板着脸问“是唐二撺掇她爹的”
廿一忍着笑“还真不是, 是唐大人自己选的, 自荐呈文写了几大页,很是情真意切。”
晏少昰不知道这该算是知父莫若女呢, 还是她一家子傻到一窝去了。
五品变七品,放别人身上能气出病来, 她家上赶着走这后门。
他养的大雕刚梳过毛,头颈光溜得像块黑绸, 站在鸟架子上,半天没等着下一口肉, 遂低头从他手里抢, 笃笃啄了他好几下。
晏少昰嘶了声, 养鸟的老仆骇了一跳“畜牲还不住口”
大雕抢了一条肉, 仰着脖子咽了,嘎嘎学了几声鸭叫,像一连串嘲笑。
晏少昰扯扯唇, 自有法子治它,吩咐老仆往这鹰脚脖子上栓了根细铁链。
府里的鹰从不缺食, 没体验过生存的苦,饱暖思淫欲, 一年四季看心情发情。
最近赶上了时候, 一到晚上就勾三搭四地去外边野了,不知去什么野林里头滚一夜,隔天半晌午才神清气爽地回来。
看见这老长一根脚镣,大鹰气得翅膀乱扇, 呼啦啦地绕着桩子飞了一圈,又被链子拽回来。
它黑了心的主子凉凉睇它一眼,袖手走了。
“廿一,备车进宫。”
今儿是休沐,可国事繁重,各部长官还是得进宫议事,好在能起得晚点,多睡半个时辰再出门。
门楼上敲响了晨钟,高高翘起的檐椽像只手,掬起了清早的第一捧阳光。
晏少昰朝着东边望了望,那头太阳金辉熠熠,晒在人身上很暖,是个难得的晴天。
一万车秋粮齐备,三万运粮军也调度好了,都在城外待命。十万套棉服一时半会儿赶制不出来,边关还没到最冷的时候,棉服做好以后,会随着过年的那波赏饷一起送到边关去。
纪氏虽然闹腾,可京城纪家根底薄,她本家还在南边。有皇兄和外祖盯着,翻不起大浪来。
母后这边,有兄嫂照料着。
唐荼荼那头也安置好了,她跟着爹娘去天津,
父亲做一地父母官,虽说是个穷县,能吃饱能喝足的,也受不了什么罪。
那丫头如一棵韧草,有风没风一个样,有他没他也一个样,扎根就能活,见光就能长。
等她去了天津,看到和京城不一样的鲜活,没准一扭头就把他忘脑后了。
嗐,摸透她了。
晏少昰把桩桩件件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,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。
他向前一步,这回没再因为右手边皇兄那轻轻一扯牵绊住,声音铿锵,掷地有声。
“父皇,儿臣请战”
太子低低喝了声“长缜。”
晏少昰走到御案前,跟江凛、袁老先生推演过的边防图全在他脑子里,他沿着北境几大戍兵重镇,一座关一座关挨着详说。
这些年习得的排兵布阵、兵法谋略,叫他讲起来游刃有余,眉眼间隐隐有了运筹帷幄的气势。
还有从江凛那儿学得两分的军事建模推演,直听得九卿和文帝面色凝重。沙盘上没一根指头长的瓷模件、军旗,仿佛千军万马在眼前拼杀。
晏少昰把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,“蒙古此次起兵,不是小打小闹,而是意图从赤城掀开一道口子,侵吞整个燕云之地。”
“儿臣熟知战局,当为父皇分忧。”
等九卿吵吵过一轮,文帝终于力排众议,把这回的主将调换成了他,又增补了几员领过兵的将军做军司。
“皇上叫老臣白高兴一场呐。”忠勇公孙知坚苦笑连连。
他自打卸甲,十来年没领过大军了,前几天立了他为主将,忠勇公还摩拳擦掌,提刀在校场杀了三轮,慷慨激昂地作了几首边塞词。
这还没两天呢,主将又给他降成监军了,几个军司也都大有来头。皇上这是要他们几个老将互相牵制,好好辅佐二殿下。
“老臣叩谢皇恩”忠勇公无可奈何地领了旨。
晏少昰等司礼监起旨盖了印,拿了圣旨就要走。
殿前监迈着小步匆忙追上来“二殿下留步皇上还有话要嘱咐呢。”
晏少昰折道去了养心殿。
父皇常年如一日在养心殿起居,殿小人多,金吾卫一圈一圈地守
着,伺候的也多,从环廊到正厅密密麻麻全是人,晏少昰每回来总觉得地方窄促。
他进门前理了理襟领,一脸肃容进去了。
道己公公瞧在眼里,摇了摇头天家的父子啊,还不如他这老太监跟皇上亲近。
“长缜来了啊,站着做什么过来坐。”
文帝歪倚在塌上,姿势松散,他人前总是紧紧扣到脖子底下的滚镶立领大敞着,一排扣全解开了,显出老态来。
晏少昰隔着炕桌坐下,沉默地看着小太监跪在脚踏上,给父皇抚着胸口顺气。
文帝摇摇头“老毛病犯了,不妨事。”
他有咳疾,倒不是肺上的毛病,而是咽喉失养而致的喉痹,一到春秋换季之时就容易咳起来,一咳起来半刻钟止不住。
好半天,这阵咳才过去。
他一声不吭,文帝反倒不知道跟他说什么,细细打量着儿子的眉眼轮廓,半晌,摇头笑起来。
“父皇知道你有将才,男儿生当佩吴钩,有如此血性,这很好。”
“我把你立为主将,是怕孙知坚那老东西仗着年纪处处压你,出去一趟,叫你做了他的陪衬,学不着东西但长缜你记得,领兵打仗,切不可骄傲自大,凡事多听听忠勇公和几位将军的意见。”
晏少昰眉眼微温“孩儿省得,您别说这么多话了。”
文帝嗓子干,又吭吭了两声,喝了半杯清肺茶,起身背着手走向北墙。
那是袁家这一辈人画出来的最得意的舆图,足足占了一面墙,将盛朝北起张家口、南至琼州、西抵乌斯藏、东到辽东,八十万万亩的疆域全拢入图中。
“咱们大盛,十来年没打过外仗了。”
“父皇自小读着孔墨,总想着治天下当以仁爱,日日盼着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。这几年,北元和金人频频侵扰,我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,不到万不得已,总是不想打仗的,大战伤民啊。”
这是真话。
晏少昰依稀还记得皇爷爷的样子,老人家走前缠绵病榻,照样声如洪钟,把办事不利的大臣骂个狗血喷头,再年轻两岁时还能提刀上马,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