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沉默的李令辰开口:「阿耶决定了吗?」
「嗯。」李时和点头。
「那便去准备。」李令辰不打算劝,她清楚李时和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,「阿耶想住哪个殿?我立即差人去通知。」
「新殿。」李时和答得很快,「我最初刚到太极宫,住的是这个地方,最后也就住在那里吧。」
他说「最后」,背后的意思让李知息一惊,他想开口,李令辰却已经抬头和高淮说:「高掌案,太上皇将移居太极宫新殿,劳烦通知外边的宫人。」
高淮最开始也在太极宫,他总觉得新殿压抑,但既然是李时和的决定,他一个宦官也没什么可说的,应了一声,缓缓出去了。
「你们也下去吧。」李时和说,「这时间,连珠才刚下朝吧,晨起累,歇会儿再去看看满儿。他还是孩子,你罚得太狠了。不过不要让他来见我,我不怨他,但也不想看见他。」
李知息闭了闭眼:「我明白。」
「雁奴也回去吧。」李时和接着说,「你出嫁了,不应当再牵挂着我,要多想想自己,过自己的日子。你阿娘也是这么想的。」
「女儿明白。」李令辰点头,极轻地吸吸鼻子,「我下回带着阿稚和鹿鸣来看你。」
「好。」李时和说,「阿彻……」
「阿彻没地方去。」李知彻接话,背靠着榻,在地上坐下,「阿耶,我去不了幷州啦,和我约好的人现下应该在马车上了。你就当陪陪我吧。」
李时和沉默片刻:「也好。」
前面是亲口答应的,李令辰和李知息震惊於李知彻能这么不要脸,但也没法,只能退出去,留他和阿耶独处。
等两个人出去,李知彻没起来,低头拨了拨革带下的鱼袋,语气轻松:「阿耶,先前太医令说,你看不清了?还有别的征兆么?」
面对李知彻,李时和久违地觉得轻松,说了实话:「也没什么。年前时就有些模糊,冬里还畏寒,仅此而已。」
「这可不是『而已』啊。」李知彻说,「还是叫太医多来看看。」
李时和没反驳,问了别的事情:「你还是没成婚的意思吗?」
李知彻楞了楞,蓦地大笑起来,笑够了,拍着大腿:「我曾和阿耶说过此生不想成婚,你那时说不管我,怎么到如今,又问这个?」
他没等李时和答,自顾自说下去,「我说句实话,我这人没定性,就好四处游玩,成婚也成不了家,平白多妻儿,只是糟蹋好人家的娘子罢了。我如今挺好的,无妻无子,自由自在,不挂念谁,也不缺钱花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还是别糟践人了。」
按他的意思,是直接把成家和子嗣的事情丢到脑后,李时和却没恼,反倒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:「我没看错,确实是你最像你阿娘。」
「可是要论脸,还是我最像你。连珠也生得好,但秀气过头,看着不威严。」李知彻摸了摸下颌,「别说,我如今也不算年轻,前两天还有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来示好,知道我不成婚,说能跟着我过段日子就好。」
李时和顺着他说:「漂亮吗?」
「漂亮,可真是太漂亮了!」李知彻说,「不过我觉着,应当没我阿娘十五六岁时漂亮。」
「或许吧。」李时和垂下眼帘,「我认识你阿娘时,她才十七岁。就在朱雀大街上,有浪荡子弟纵马伤人,你阿娘一把勒住马,救了马蹄下的孩子一命。我把那孩子抱开,她转头来看我,一身胡服,头发像郎君那样扎起来。」
他回想起隔了几十年的事情,在过往的记忆里摸到一点欢愉,露出个微微的笑,和儿子倾诉从未诉诸於口的隐秘心思,「我朝她笑了一下,但其实我是傻了。我想,这天下怎么有这样漂亮明朗的娘子呢,眼睛里像是盛着光一样。我还以爲是在做梦。」
「之后呢?」
「之后她问我名字,我不敢告诉她,又怕她恼,心急火燎,居然错口把小字说出去了。」李时和觉得好笑,「想来那时候是犯傻,哪儿有和初见的娘子说自己的小字的。好在你阿娘心大,也没恼我。」
他很少说这么多话,沈辞柔去后尤爲沉默,这会儿说起以前的事情,整个人却放松下来,略哑的嗓子低低地说着,居然有点欢喜。
李知彻耐心听着,忽然说:「其实你很想阿娘吧?我也想她。」
「……我当然想她。或许听起来很奇怪,但我这一生,总觉得你阿娘在的时候,」李时和轻轻地说,「我才是活着的。」
李知彻设想过李时和会怎么答,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句,他惊诧地扭头去看李时和,在那一瞬间明白了阿耶的意思。
难怪沈辞柔去后,李时和总不让人来见他,像先前那样告诉儿女,要过自己的日子。不是因爲他做阿耶的冷情,只是因爲在他心里,他这副模样,根本算不得人。
李知彻心再大,也不知道该怎么说,犹豫着:「阿耶……」
「清宁宫按原来的样子不动,我偶尔进去走走,混混沌沌,总觉得你阿娘还活着,觉得她站在什么地方看我,只是我看不见她。她亲口说爱我,怎么舍得抛下我?」李时和缓缓闭上眼睛,语气平和,「直到今日,我才信了,你阿娘是真的去了。否则有人撞翻烛台,她曾经住的地方烧起来,烧毁了,我无处可去,她怎么会不现身呢。」
「去吧,阿彻。去幷州,我猜你的朋友其实还在等你。」他说,「不要逗留在长安城。这地方繁华富庶,可是太苦了。太苦了。」
李时和没管李知彻怎么答,缓缓躺下来,依旧背对着儿子,自始至终没让他看见正脸。他缓缓拉起被子,盖在身上,柔软的被子随着身形坍下去,李知彻蓦地发现他看着有多瘦弱。
可是李知彻不能说,他只能点头,缓缓地走出去。快到殿门时他忍不住回头,看见榻上侧躺的人影,束起的帘幔微微飘拂。